我起床后,房间空荡荡的了。九月的早晨,只有秋风和我在呜咽。
父母外出打工的那天上午,我头也不回地跑上了后门山。
我站在旷野的风里,看着父母离去的方向,硕大的泪珠不争气地滚落出来。我决定躺着,家也不回,以此宣泄我的气愤。
忽然觉得握着蚂蚱没劲了,蚂蚱还有爸爸妈妈,对,孤独的上帝不能操控它的生命。天边云卷云舒,我沉睡在美好的回忆里。
恍惚间,黄色的光在眼前闪烁,在黑夜里烫出一个人的轮廓。是张烨,我从小到大的死对头。
这里鲜有人来,便成了张烨和我的秘密基地。我俩经常在这里比赛谁扔的石头更远,谁捉的蚂蚱更多,谁搭的石头房最坚固,甚至有时候打得鼻青脸肿要区分出谁是大哥。
他轻轻推了推我,“嘿,就知道你在这。黑不溜秋的,我上来都摔了好几次。你奶奶一直在找你,我还骗她说你在我家过夜呢。你能不能别总让你奶奶操心。上次把泥巴糊别人脸上,别人家找上来了,你就跑到我家树下打梨吃,还硬说是我让你糊的。”我不想理他,翻了个身。“你肯定饿了,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。”他拿出一个上面刻有月亮的红色盒子,打开盖子,拨开几层黄色绒布,里面有着一个个小小的精致的月饼。“不就是月饼吗,有什么稀奇的。”嘴上嫌弃,但饥肠辘辘的我还是将手伸进了盒子里。“这是我今天在县上舅舅家拿来的莲蓉月饼,和我们以前吃的完全不一样好不好。明天就是中秋了,大哥我陪你提前过个中秋节吧。”
我俩互相依偎着,看着头上的圆月发呆。“小时不识月,呼作白玉盘,又疑....”我打断他:“喂,你想不想快点长大?”他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当然想啊,妈妈和我说,我长大了就能去看地下的火车了,你见过地下的火车没有?我爸爸还说过几年他就能开小汽车回来接我去大城市里玩了。哪个小孩子不想长大。”那时候,所有人中张烨家里的玩具是最多的,飞机大炮,棍棒刀枪,应有尽有。我每次去,都像是饥饿的法国人扑在面包上。但奶奶说,他的爸爸妈妈已经两年没回来了,相比之下,他更可怜,他没有得到父母在平平淡淡生活中的爱,而我的爸爸妈妈一直陪着我。可现在我和他都一样,都是被抛弃的人了。
“我也想快点长大,去大城市赚大钱,让爸爸妈妈不再离开我。”
“那将来我们一起去大城市,我们去买无数的辣条和薯片,然后去坐过山车和海盗船。对了,我还想和外国人交朋友······”
那是一个很高很宽的悬崖,我可以俯瞰到整个村庄,我向远方眺望,想要看见爸爸妈妈,可视野里除了山,还是山。
我们都想走出大山。
后来我考上了县里的中学,一周放一天假,离家也远,以至于我三年来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。他选择了职高,因为离家近可以照顾爷爷奶奶,不用住校。我记不清多少次给他讲道理让他选择普高,他就是固执己见,那也是我和他相识数年里他第一次不迁就我。
时光流逝成花,岁月辗转如歌。当我在高二被题海熬得焦头烂额时,听父亲在电话里说,张烨爸爸妈妈离婚了,他归爸爸,可他爸爸有了新的家庭。我没有他的电话,更不敢打电话给他爸爸,只能在深夜里祈祷他别不开心。
家里几经辗转,我没住在那个小村了。村里的人大多搬了新家。由于没有亲人在村子里,镇离村子也远,我没回去过。一年里能看见他的机会也少得可怜。偶然在暑假打开尘封已久的企鹅邮箱,三封未读信在收信箱中格外亮眼。点开一看,一六年十二月他发的圣诞节贺卡,他发的全民枪战战绩,他发的我们小时候的合照。
回忆在心头种土了。
我找到他爸爸要到了他的电话号码。
八月底的一个深夜,他打电话过来,还是从前的大大咧咧:“昨晚看见镇上的公告,你现在是大学生了,大哥我脸上都有光啦。”心里记着我,可他还是嘴硬不肯说出口。“到时候有时间出来玩啊,我们去逛逛,你小时候不是常说要出去体验下地下的火车吗,我也没坐过呢。”“到时候再说吧,大城市除了车就是车,没什么好玩的。你要把厚衣服多带去,我听同学说福州的冬天比这里更冷。”我忽然清醒过来,连忙转换话题,“我记得你爷爷快生日了吧,以前这个时候你总是拉着我去超市逛来逛去。现在呢,准备什么礼物啦?”“一句话说得好,简简单单才幸福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“我能早点下班回家就是给爷爷奶奶最大的惊喜了。不过小礼物还是要准备的,这是你大哥我的传统。对了,你之前借我的书挺好看的······”我们的聊天在丑时结束。他告诉我,明年春天,他做梨花糕寄给我,我必须全部吃完。
欣慰之余,也尝出了淡淡的忧伤。
小时候的他总是天真地认为他的生活是纯粹的,甚至只有诗和远方。如今的小镇的生活未必不好,小镇青年也不再谈论梦想。
我现在站在铜盘校区的石阶上,头顶不再是一片小小的天空。月亮正亮得起劲,甚至能看到淮安大桥下波光粼粼绵延数里的水流。地上现孤影的时候,当然会睹物思人,这世上有多少落花流水、物是人非来了又走不说再见,作为他乡的异客,我还庆幸远隔数里的我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离别。
感慨之余,尝了一口他从家乡寄过来的月饼,很甜,真的很甜。
无人与我同望月,此是今年忆旧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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