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印象深刻的中秋,刚回忆起来的时候,像黑白电影一样。
或许是因为那天是阴天,或许是我不喜欢吃甜度过重的月饼,或许是桂花只种在远在两公里之外的学校,总之,一切都蒙着晦暗的色彩,似乎那天和过去任何一个寻常的阴天没什么不同,至少在偷窃行为开始之前是这样。
我伙同三五伙伴,有和我年龄差不多的,也有比我们大几岁正在上初中的,拿上家里买菜回来剩下的黑塑料袋往龙科组走去——那儿有很多瓜,是的,我们此一行是去偷瓜,偷瓜回来做什么呢?待我们偷回来再说。去龙科组的路我很熟悉,之前回爷爷家都走这条路,我给他们做向导,每一回头,看他们奔跑着撑开黑塑料袋,甩来甩去兜空气,袋子鼓胀得像气球,大家都在谈论要多少个瓜,多大的瓜,谁放哨,谁找瓜,谁搬运,都在路上的喧闹中商量好了。走到目标田边,大一些的那几个伙伴下到地里去了,我负责放哨,另外几个同龄的去帮忙搬瓜——其实并不用放哨,因为在我家那边,中秋节偷瓜是一个习俗,那天瓜主并不介意自己家的瓜被偷,偷的人也不会偷得过分,我放哨纯粹是偷懒的托辞。当然与路过的人对视的时候还是会有点尴尬,毕竟我的身后,是一群在“偷”的心理影响下而形迹可疑的人。
我们满载而归,各自跑回家去拿草稿纸来画“设计图”,这个图纸将成为后面雕刻瓜面的参照。我们的“团队”中,有一位专门负责收下一张张沾着泥垢的图纸的人,按辈分,我应当称他一声“舅”,但实际上他那时才上初中,他自学画画,素描、油画、水彩样样都能绘得有模有样,只是因为队里仅有他这么一个懂艺术且动手能力强的人,所以不光雕刻,连镂空瓜瓤的活也落在他身上,大家都围着他,看他用大白刀给瓜剃个平头,再看他用长长的水果刀刺入瓜瓤,由内至外,一点一点挖空瓜的内里,只留下瓜的外衣,瓜的清香,伴随着汁液的迸溅,弥散在我们周围,雕刻的重头戏尚未开始,伙伴们手里早已攥紧了或短或长的红蜡烛,有的掌心出汗了,一展开,手掌里浮着一层薄薄的红蜡,有的指甲掐进了蜡烛里,放松的时候,指甲缝塞满一条条红蜡。有的瓜皮厚,下刀明显自如许多,相应也雕得快,就是镂刻的时候会费劲些,见他放下了刀,甩了甩手,又抬起眼镜揉揉眼睛,冲我们笑笑,又继续他的雕刻。快要刻好的时候,他总会说一句:“这个是谁的哇?快要完成了,自己去找根树枝带回家穿线。”说着便用刀小心地在瓜皮顶端周围穿上四个洞,“喏,瓜盖别忘了。”
围着看得孩子渐渐变少,都抱着瓜回家吃晚饭去了,那会儿天光未暗,他默默抱起自己的瓜,切掉了瓜头放在一边,又换一把刀开始掏瓜瓤,皮薄的地方,他会拿勺子一点一点地刮,瓜瓤掏干净了,他拉过图纸来,纸的边缘留下了两个湿润的指印,彼时天色暗下来了,铅笔画的形状轮廓有些模糊,于是他刻一会儿,又习惯性地推推眼镜,侧身弯下腰去凑近看图纸。
我回家去拿了手电筒来,光打向素描纸那一刻,他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问:“怎么还不回去吃饭啊?”“我妈还没叫我。”我若无其事地回答他。
他咧了咧嘴,又埋头继续雕刻:“你那个魔鬼脸挺有意思的。”他在说我画给他的图纸。“嗯,我也觉得。”那时候我根本不懂什么叫“继续话题的回答”。他呵呵笑了两声,没再说话。刻到后面,他会经常用力地眨巴眼睛,明显地疲累了,他的作品基本成型了——是一个楼阁,边上还飘着祥云,一个个小小的窗格最费力了,他还没镂完,我妈就唤我回家吃饭了。
“你快去吃饭吧,吃完饭我们点着灯上去。”他对我说。“可是你还没刻完。”我换了一只手拿手电筒。“没事,我带回家一样可以刻。”他挥手打发我回家了。
我将信将疑地回家了,他在家怎么刻?他爸爸肯定又喝酒了,正在家说胡话呢。他妈妈应该正自己在卧室里写教案吧,不管了,他总有办法。
吃完饭后,小伙伴们早就在楼下的场坝里等着了,人手一个瓜灯,大部分都出自他之手。蜡烛的光从一个个镂空的洞射出来,从削薄的瓜皮里渗出来,或者是从未盖上瓜盖的大洞里迸出,在黑暗中,他们拢在一起,好像一团温融的火,明黄里掺着一点橘调,映射着瓜皮里层乳白的光。大伙脸上的笑容连黑暗也盖不住,活跃在这团火里。他提着自己的瓜灯出来,引起一阵惊呼,曲面上的楼阁刻出来跟平面图纸上的相比也毫不逊色,影子映在花坛的围墙上,就是一幅祥云里亭台楼阁的图画。“刻的时候,有两个窗格之间本应该有隔断的,我手一抖给捅开了。”他苦笑,略带遗憾地说着。“没事,已经很厉害了。”我由衷地觉得他很厉害。人齐了,我们这个队伍,像一团行走的火,往街上走去。
那天没有月亮,手里的瓜灯代行了照明的职责。那年的中秋,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让我记忆深刻的中秋。后来的日子,出于种种缘故,人再也聚不齐,而我也没有再偷过瓜。
回忆到这儿便结束了,它变成了彩色电影。其实,回忆故事的时候,必然也是在回忆故事里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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