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小地方又开始下雨了。我时常在想，要怎么提笔，来镌写刻画这个地方。

“故乡”这个概念过于抽象，如若把余光中的乡愁放到今天，邮票船票大抵相当于手机屏幕中的绿色图标,以及一张张电子车票了。

故乡是什么？是诗人眼中的一轮明月，耳闻的一曲折柳，手握的一杯浊酒；是“望尽天涯暮云遮碧山”，是“遍插茱萸登高少一人”，是“马上相逢凭语报平安”；是“明月光，地上霜”，亦是“扁舟子，明月楼”。故乡是文化的归属，是心灵的寄托，亦是游子夜半漂浮的梦的归宿。

故乡可以很大，大到遍布天南海北的乡音和文化；故乡也可以很小，小到只是乡间路旁家中的一星暖灯。乡愁可以很抽象，是对故土飘忽的思念，是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愁；乡愁也可以很具体，是那一碗汤汁拌蛋花的浓稠卤面，是那一份皮薄肉嫩的娇滑阿肥发扁食，是那一口糖浆裹着碎冰的清甜四果汤。

我问过几个人，他们眼中的“故乡”是什么。他说，

“故乡是一抹剪影，是奶奶的手牵着我的手，是在电厂度过的温暖岁月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回忆，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共同的温暖记忆”；他说“故乡是一种纠葛，

‘他’一昧地想逃离，而离开后，又迫不及待地想回去”；她说“故土是个温柔乡，犹如柔软的床。经历过外面的风雨，愈加珍惜这份平淡安宁”；她说“故乡是一缕炊烟，是田埂上遥遥传来的‘回家吃饭’。炊烟是故土的缩影，是重返故乡的索引”。而我想，故乡于我，大概是零星记忆与独特味觉形成的具象化思念。

我自觉不是一个想家的人，小时候随父母奔波过很多地方，难以形成归宿。这一切在三年前北方初秋的那个下午，鼻腔中忽然浮忆起家乡扁食的香味时变得不一样了。就是平平常常地在路上走着，上一秒还在一步一脚踏碎满铺干叶的“莎莎”声中感受独属北国初秋的微凉的风，下一秒我忽然驻足，

“啊，好想来一碗热汤馄饨”。北方的馄饨，至少我所在的地方的馄饨，和家乡是很不一样的。这边的馄饨，皮厚而四方，我惊叹于连“馄饨”这样娇小可爱的食物都能做得如此地带有北方的豪迈气息与厚重感——宛若一只只“小船”在汤水中上下沉浮——这可不就是带了汤的薄一点的饺子嘛！恕我过于愚昧且狭浅，我在所在的北方城市吃过不少馄饨，但没有一家能符合我心中对于“馄饨”的预期。并非馄饨不好吃，而是对于我来说，不符合自己预期中的馄饨都不能称之为馄饨，而是异于馄饨的另一种美食罢了。

漳州这边的馄饨，属阿肥发最为有名。阿肥发扁食，皮薄而不破，带一点软软的糯性，皮融混在带有干煸葱油香的汤中，一口下去香味四溢。汤中的芹菜调味去腥，没有香菜的浓厚感，清清淡淡，像极了这个小城市给人的感觉，清新、热闹，丰富而不聒噪。阿肥发的馅也是极具自己独特的味道，纯瘦肉的口感，不似沙县和万惠香的 Q 弹，带有剁碎的肉馅的颗粒质感。我最爱做的事就是用勺子舀起一只小扁食，坚硬的铁勺子触碰扁肉的娇嫩表皮，这白嫩的皮儿似是无法承受住这轻微的疼痛一般，便轻飘飘地断了，皮与皮撕扯的瞬间还带着几分缠绵与不舍；若是用瓷勺子也甚是有趣的。大抵是过于温柔了，这白面灵童似是在瓷勺的怀中坐不住似的，趁你不注意便又滑入汤汁中“戏水”了。

漳州的大街小巷中藏着太多太多的美食。卤面生烫沙茶面，五香麻糍四果汤；豆花粉条干拌面，鸭面扁食锅边糊……俗话说，“抓住一个男人要先抓住他的胃”，那抓住游子的心的，是不是也是独属于故土的味道呢？记得在我要去北方读书的那一年，奶奶在我的包里塞了一捻土还有一把米，说“感觉不舒服的时候就拿这个兑点水喝了”。

忽地想起《西游记》中，

“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”，唐僧似乎每见到一个人都会说这句话，原先未曾注意，现在想想，大抵是为了坚守初心，不忘来处。玄奘出行那天，唐太宗在他的酒杯中放入一撮土：

“宁恋本乡一撮土，莫爱他乡万两金”。虽说是为了告诫唐僧莫忘归乡，但在这个瞬间，似乎有点理解了中国人对“土”的执思了。平时，同学们口中的“想回家”的感受我是极少体验到的。而当我的味蕾开始回忆起藏匿在“那个”小地方街角巷头的美食时，当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想吃某一样东西时，我才意识到自己归乡的急切和冲动。味觉是有记忆的。这个我生活了数十年的小城市呀，早已将它的味道刻在我的记忆深处了。乡愁的滋味吗？在那个北国初秋的下午，我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刘瑜对人大食堂那二两猪头肉一般的乡愁。

不止是一碗阿肥发或是四果汤，于我而言，于奔波的童年而言，故乡，终是家中的饭菜，是妈妈的臂弯，爸爸的肩头，爷爷的目光，还有奶奶的叮嘱。只要吃一口母亲的饭菜，我漂浮的心便落下，洗去外界的铅尘与浮华，灵魂与肉身随着一口暖汤饭的下肚一同入定了。我的来处，终是家中暖灯下的四角饭桌三张板凳两个大人一个孩子；而我的来处，亦是吾心安处，更是我的归宿。

作者：叶凡（人文学院）

原文见《福州大学报》第4版（2020年03月30日编印）